“江正道!”
这个名字又出现了!
上一次出现还是龙志强案里。
但上一次只是简单的关联到,毕竟金凤凰夜总会作为宏城最大的娱乐场所,只要有钱人人都能进去消费。
但这一次就不一样了。
江海豪庭,这个尚未对外售卖的别墅区,是江正道名下的地产公司开发的。
周奕上一世对这个江海豪庭并没有什么印象。
如果说钱红星住的那个宏城宝坻,他是有记忆的,因为毕竟是宏城有名的老牌儿别墅区,在宏城人的心目中这地方就是有钱人的代名词。
江海豪庭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因为开平区开发失败了,地段、周边配套、商业价值等等都会打折扣。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它比宏城宝坻要新啊。
九七年能住别墅的,怎么算都是有钱人啊。
当初许局长出事后,许念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只顾着安慰许念,没有留意过。
但这个名字再次出现,让现如今的他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异样。
许局长有一栋专门放赃款和赃物的别墅,而这栋别墅的开发商刚好是江正道,这正常吗?
肯定不正常。
别墅这种东西,许局长不太可能堂而皇之的就过户到自己名下,一般情况下会挂到自己女儿或者其他信得过的亲戚头上。
不过许念显然不可能同意这么做,要不然上一世她连走的机会都不可能有了。
所以周奕想到了,或许未必要过户产权,有使用权就行了。
许局长是这样,那陈耕耘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听到江正道的名字,吴永成和石涛的脸色都变了,梁卫和向杰他们是省厅来的,当然没听过这个名字。
“老王,查一下这个江海豪庭的具体情况,各方面的,越详细越好,查完之后把资料直接汇总给我。”谢国强对王主任说。
王主任点点头。
谢国强就说道:“今天这会就先开到这里,还没查清楚的继续查。”
站在前面的蒋彪一脸困惑,我还没说完呢?
“梁支队,吴永成,你们来我办公室。”谢国强说完就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周奕,你也来。”
周奕一惊,“我?”
吴永成一拍他后背,他立刻回答道:“是。”
……
谢国强的办公室,比周奕想象的要更朴素更简洁。
上回,自己第一次见到刘保国和陈耕耘,是在倪建荣的办公室。
虽然倪建荣的办公室远没有谢国强的大,但各方面的摆设明显要精致很多。
“谢局,这个开发商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啊?”梁卫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刚一进屋就问道。
谢国强随意地说道:“倒也不是,就是我的一位老同事,大概八九年的时候下海了,现在生意做得挺大,算是宏城商界的风云人物吧。”
谢国强一边说着,一边翻抽屉不知道在找什么。
梁卫的表情很微妙,他见的人多了,知道这种情况一般不简单。
“你们坐吧。”谢国强一抬头看三人站着,便说道。
“喊你们来是有个信息要跟你们同步,毕竟大家都在战斗,我也不能闲着嘛。”
谢国强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了几本名片簿,然后掸了掸上面的灰开始翻起来。
周奕立刻竖起了耳朵,局长亲自调查的信息,那肯定不简单。
“就是关于这个陈耕耘啊,这个人表面看起来就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教授,可实际上这人没那么简单。”
“他顶着社会学家的身份,活跃在宏城的各个领域,政界、商界、文化学术界等等,我打听了一圈,很多人都跟他很熟。”
吴永成问道:“可是他只是个大学的二级学院院长,手里也没有多少实权,他结交这么多人干嘛啊?”
梁卫已经明白什么意义了,刚要开口,却发现周奕欲言又止。
便点名道:“周奕,有话说?”
梁卫的话让一直低着头翻名片簿的谢国强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他。
周奕点点头说:“按谢局的意思,这个陈耕耘恐怕是个职业的‘政治掮客’吧?”
谢国强一听,眼前一亮,点点头说:“嗯,掮客,这个词非常精准。”
吴永成这时候也理解了,毕竟这一屋子都是聪明人。“所以他认识这么多人的目的,不是为了替人办事或者求人办事,而是把自己的人脉给倒手?”
周奕说:“没错,就是利用自身的关系网和信息渠道,给不同的主体搭建联系、传递信息、促成交易或是达成某种政治目的,从中谋取私利。”
政治掮客,只是一种高大上的叫法而已,实际上就是个中介,只不过他串联起的是权和钱而已。
谢国强没提刘保国,说明刘保国不是干这个的。
社会学家,在周奕看来这是个比较虚的学术方向,不像数学家之类的那么具象化。
没想到这老家伙把社会学的特长用在了这种地方。
“谢局,那不会有人给我们使绊子吧?”吴永成担忧地问。
谢国强一瞪眼道:“放屁!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找死!”
然后把旁边一迭报纸往桌上一放说道:“你们自己看吧。”
梁卫显然是看过这报纸,没动弹,吴永成拿起报纸,周奕凑上去一看。
这报纸不是某某日报之类外面看得到的报纸,而是一份内部报刊,由省委主管的单位负责,主要针对本省公务员系统的内部刊物,属于是机关单位定向的。
现在这份报纸的第三版,刊登的就是关于樊天佑在市三医院大闹的新闻,内容非常详实,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这是……”吴永成惊讶地问。
“徐厅的手笔。”谢国强继续翻名片簿,然后说了四个字,“敲山震虎。”
周奕瞬间对上面的领导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把一个原本不利于专案组的突发事件,硬生生变成了悬在门口的铡刀啊,这时候谁冒头谁就有问题。
谢国强说:“不过跟你们说呢,也就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后面审陈耕耘的时候,注意一下,我们只注重刑事案件本身,如果陈耕耘攀咬出其他人其他事,立刻让纪委介入。”
吴永成和周奕立刻点头回答:“明白。”
“找到了。”谢国强淡淡地说道,然后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吴永成见状,便要站起来离开。
谢国强抬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然后看着名片簿拨打了一个号码。
等了足足有个一分钟,周奕听到听筒里咔哒一声,谢国强随即按下了免提键,放下了听筒。
“喂,谢局长啊,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头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问道。
“老江啊,我这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找你帮忙来了。”谢国强对着电话笑道。
但这个笑完全属于是皮笑肉不笑,因为周奕看见他的眼里丝毫没有笑意。
他找了半天的号码,正是江正道的。
这应该算是周奕第一次和这位叱咤风云的江总“接触”。
江正道哈哈一笑:“你这是拿我开涮呢,你个堂堂市公安局的局长,我哪儿有资格帮你啊。”
“真的,我这儿有个案子,比较棘手,刚好和你的生意扯上了点关系,这不就得找你了吗?”
“哦是嘛?还有这事儿呢?”电话那头,江正道的声音很惊讶,但周奕却听出了一丝异样的警惕感。“老谢,要是我手底下有人犯了法,你该查查该办办,法律是社会的底线,决不能姑息。”
面对这番慷慨陈词,周奕内心是冷笑的,但他发现,谢国强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看来能当局长的,都得城府够深,自己还得多学啊。
“没那么严重……”谢国强拉长音说道,“就是有个叫……江海豪庭的别墅区,是你建造的不?”
江正道那边沉默了大约三秒钟,开口道:“哦……是,是我名下的房地产公司开发的一个项目。哎呀,你不提我还真给忘了。”
“这个别墅区什么情况?我看好像都没有对外售卖啊?”
“老谢,开平新区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前些年市里不是急着搞新区开发吗?这一开始外来投资不是不多嘛,市里就开了几次工商联大会,动员本地企业出资投建,开平新区呢则是承诺会给很多扶持。”
“你懂的,市里开口了,本地企业能不响应嘛。于是我就拿了块比较靠近市区的地,但是没想好到底造什么,后来我就想啊,这开平新区真发展起来了那不就会诞生出很多有钱人嘛,我赚这些人的钱不是最稳妥的嘛。”
“所以就决定搞个别墅区,第一期没敢多造,也就三十几栋别墅。结果……”江正道苦笑道,“结果你知道的,这开平新区没搞起来,我这房子也就打了水漂了。”
这套逻辑倒是相当合理,开平新区没搞成确实是有目共睹的。
谢国强问:“所以就这么一直空着?”
“嗨,先这么空着吧,我这要是对外卖,那二期就得动,周边的配套也得造,要不然谁买啊。横竖都是亏本生意,起码少折腾点。”江正道这才问道,“怎么,莫不是有什么在逃嫌疑犯躲江海豪庭去了?我派人赶紧去把那边搜一遍,要是有发现,立马报警。”
“老江,不用着急。我先向你打听个人啊。”
“你说。”
“陈耕耘,你认识吧?”
“嘶……这名听着挺耳熟啊,是不是那个……宏大的教授?搞什么社会学的?”
这个回答,分寸拿捏地非常好,不认识会显得假了,认识会让自己陷入被动,认识但不熟才是可进可退之道。
“是这样,这个陈耕耘呢,现在涉及到一起案子,这案子目前省里非常关注,还给部里也上报过进度。有一些线索啊,指向这个陈耕耘可能在你们这江海豪庭有套别墅。我一看这不是你江正道的产业嘛,那怎么行,可不能随随便便冤枉了你啊,所以就赶紧给你打个电话了。”
江正道立刻恍然大悟的回答道:“这样啊。那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我这些别墅的产权都在房产公司呢,一套没买过。”
“哎呀,那怎么办?会不会是你手底下有什么人,看这些别墅都空着浪费,于是背着你给租出去了?”
江正道略一沉吟:“老谢,这么着,你让我先查一下,万一真有你说的这种情况,我肯定配合你们工作。”
谢国强点了点头笑道:“哎呀,你说咱们这么久没联系,我一给你打电话就是求你办事儿,多不好意思啊。”
江正道故作严肃地说:“你瞧你这话可见外了啊,我警服是脱了,可我还是遵纪守法的人民群众啊,配合警方工作是每个公民的责任和义务。”
“成,那就辛苦你了,我等你消息。”谢国强笑着说。
“好,我这就办,有消息立刻通知你。”江正道笑着回答。
两人同时挂上电话,电话挂断的瞬间,两人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
江正道看着巨大落地窗外的景色,面沉似水,拿起桌上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来我办公室,江海豪庭被盯上了。”
市局,局长办公室里,谢国强脸色冰冷地看着座机说:“等着吧,到底是哪栋,很快他会双手奉上的。”
梁卫则起身说:“我跟纪委的同志打个招呼去。”
谢国强点了点头,没说话。
吴永成问:“那局长,我们也走了?”
谢国强回答:“你先走,周奕留一下。”
吴永成和周奕都愣了。
这什么情况?
周奕不由得有些紧张了起来,前面叫自己来就已经很奇怪了,毕竟不管是陈耕耘政治掮客的身份,还是江正道这通电话的信息,完全可以由吴永成转达。
现在又把自己单独留下,这是打算干什么?
吴永成也很疑惑,关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
“谢局……”
谢国强把刚才的名片簿放回抽屉,然后起身打开了身后的书柜问道:“你还记得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周奕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秋后算账?
但只能硬着头皮说:“记得。”
当初,他加入专案组的第一天,就问了谢国强一个问题。
——如果始终找不到凶手,最终我们会不会拿陆小霜来交差?即便证据链不够完整。
周奕的这个问题,除了因为关心陆小霜,更是想试探谢国强。
结果完全不是这位局长的对手,反倒被摆了一道。
算是一次屈辱的出手。
谢国强抽出一本书,然后转身放在了周奕的面前。
周奕低头一看,是一本线装的《孙子兵法》。
他没明白什么意思,抬头看着谢国强。
“这本书送给你,有空多研究研究。”
周奕更懵了,这什么意思?
“周奕,我现在有个问题要问你。”
周奕立刻挺直了脊梁。
“怎么才能让陈耕耘主动开口交代一切?”
周奕不理解,难道谢国强就为了问这个?
“谢局,我觉得这个应该不难,现在发现的线索已经越来越多了,后面只要证实樊天佑和他的关系、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把这些证据摆在他的面前,他就百口莫辩了。”
谢国强没说话。
周奕继续说:“他和刘保国包庇樊天佑,篡改学籍,隐瞒董露被烧伤的真相。”
谢国强还是没说话。
“DNA检测,矿洞里发现的那个烟头……”
周奕话说一半,就没再继续说下去了,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谢国强会这么问。
证实了樊天佑和陈耕耘的关系,也只不过是加强了陈耕耘给樊天佑作伪证的逻辑,因为他本身的不在场证明很充分。
至于第一案发现场,先不说江正道会不会乖乖让警方进门去查。
就算查出某栋别墅是第一案发现场,但是不在陈耕耘名下,并且里面没能找到陈耕耘的脚印和指纹等痕迹的话,又怎么证明陈耕耘参与了犯罪?
至于八年前包庇樊天佑的一系列行为,就算查证了,那也只是包庇罪,和职务犯罪。
至于那个烟头的话,现在还无法确定到底是樊天佑的还是陈耕耘的。
就算上面检测出了陈耕耘的DNA,他也照样可以否认,毕竟捡走一个烟头还是很容易的。
所以目前的一系列证据,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铁证。
以陈耕耘的狡猾程度,他必然会各种否认,或者干脆就不回答。
但凭这些证据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给他定罪。
命案里,可以称得上铁证的东西,要么是现场物证,体液、指纹、足迹等生物物证和痕迹,要么是凶器上有犯罪嫌疑人的指纹,要么就是视听资料,录像录音等。
后来还有电子证据,邮件、短信、聊天记录等。
如果上述都不完备,那剩下的就两点。
第一,关键证人证言,有人目睹了凶杀的过程并作证。
第二,犯罪嫌疑人的自认证据,即犯罪嫌疑人在自愿合法的情况下,对凶杀行为进行了详细的供述,且供述内容与现场勘查、尸检报告等其他证据高度吻合,可以作为认定犯罪的重要依据。
谢国强之所以这么问,就是因为已经看透了目前的情况,也看透了陈耕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本质。
所以才这么问的。
周奕心说,这怎么整?大记忆恢复术?
谢国强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淡淡地说道:“给你二十四小时,给我一个答案。”
“好的谢局。”周奕拿着那本孙子兵法,满脸困惑地走出了谢国强的办公室。
刚一出门,一只手就把他拽了过去。
早已等候多时的吴永成问道:“谢局找你干嘛?”
周奕举起手里的孙子兵法说:“给了我一本书。”
吴永成拿过去翻了翻,一脸懵逼:“孙子兵法?骂你呢?”
周奕纠正道:“不是孙子,兵法,是孙子兵法,第三声。”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楼下走。
“嗨,逗你玩呢,我又不是文盲。这好端端的送你一本书干啥啊,他都没给我送过。”
“谢局上回送你东西是什么时候?”
“不就是那盒巧克力嘛,还被你小子给搜刮去送人了。”
“那要不这本书送你?”
“那不行,这是谢局送你的,他送你东西,肯定有原因,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回到三大队办公室,周奕把跟谢国强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他的本意是想让吴永成出出主意。
可吴永成听完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当时是脑子坏掉了吗?居然问这么个问题!”
他说的当然是会不会把陆小霜定罪交差。
周奕无奈的苦笑,那我怎么跟你说,难道告诉你,我就是想试探试探谢国强到底是黑是白,因为我要给杜清明翻案?
如果试出来我好早作打算?
“你啊,挺聪明一人,怎么干这么没脑子的事。这陆小霜还真就成了你的软肋是吧,跟她有关就横冲直撞了?”
周奕赶紧认错,因为确实没法解释。
“吴队,给我指点指点迷津?怎么才能让陈耕耘主动开口交代罪行?你看陈耕耘本人都夸你来着,说你是我们宏城第一神探。”
“得,你少给我戴高帽子,这题是谢局给你出的,跟我无关啊。”吴永成起身说道,“不过,根据现在的进展,再审一审,试探试探倒是可以,我就不信了,他这心理素质真就有谢局想的这么强?”
周奕点点头,是啊,现在长风林场和江海豪庭这两个关键线索出来了,而且还有一堆其他线索,与其在这儿想,不如直接审一审。
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决定提审陈耕耘。
审讯开始之前,周奕问吴永成前面梁支队找纪委干嘛去。
吴永成说,让纪委上江海豪庭蹲人去。
周奕一惊,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江海豪庭,大概率并不像江正道说的那样,是一个被迫搁置的项目。
很有可能是江正道为了拉拢一些人,专门准备的。
不开盘,不对外销售,并不意味着这些别墅没用,是烂尾楼。
恰恰相反,不开盘反而就不会有人知道,变成私人庄园,就可以另作他用了。
而且这些别墅都在江海地产名下,查私人资产根本查不到,就更让某些人放心了。
至于是什么人,那就不言而喻了。
江正道这是在给那些人提供安全屋啊,而这其中就有许念的父亲。
至于陈耕耘,周奕觉得不大可能是因为他宏大社会学院院长的身份得到的别墅,应该是他政治掮客的身份。
看起来,陈耕耘应该替江正道牵过不少线。
现在陈耕耘因为宏大案被警方控制了,查到江海豪庭的头上了,江正道所谓的查证一下,大概率是通知某些人来做处理。
所以纪委这个时候去别墅区附近守着,那只要是来的,就都得记在小本本上。
周奕忍不住感慨,宏城这是要有一场大地震了啊。
就是不知道,许念的父亲会不会提前暴雷。
……
审讯室里,吴永成看着对面的陈耕耘问:“陈院长,我们这儿的条件怎么样?”
陈耕耘张开自己被铐住的双手苦笑了下:“我已经是阶下囚了,吴支队何必再取笑我呢。”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尊重你。”吴永成举起手里的证物袋,里面是陈耕耘年轻时的那张照片。
“这是我们从你姐姐家的相框里找到,上面这人是你吧?”
陈耕耘看了一眼,点点头道:“没错。是我。”
“这个长风林场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陈耕耘有些懵,“就……就是知青上山下乡啊,当年这个现象很普遍的。哦,周奕同志太年轻可能不清楚,吴支队你应该知道啊。”
“你的档案里,为什么没有这段记录?”吴永成问。
“哦,吴支队说的是学校的档案吧?学校档案主要是记录的是学业上的履历,那段时间我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伐木工,写了也没什么用。何况那么久远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周奕发现了,审讯陈耕耘就是在挤牙膏,问一点说一点,不提的内容他是半个字都不会说到的。
关于长风林场,问的自然是樊天佑,理论上当这张照片出现的时候他就应该紧张了,但他却一如既往的淡定。
“没关系,陈院长你现在有的是时间,所以跟我们仔细说说当年的这段经历,什么时候去的,什么时候回的,为什么去,又为什么回,这个长风林场在哪儿,下乡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后来和那边的人有没有联系。一五一十,有多细说多细。”吴永成扭头说,“周奕,给陈院长倒杯水,我这儿就爱听这种上了年头的陈芝麻烂谷子。”
周奕点点头,起身去倒水,然后把一次性杯子放在了陈耕耘面前。
陈耕耘冲他点点头笑着说了声谢谢,这样子半点都不像个阶下囚。
“哦对了陈院长,提醒你个事儿,知青上山下乡的资料,市里的档案馆都有记录。你要是记不清的地方,我们可以提醒你。”
陈耕耘低头艰难地喝了口水说:“既然吴支队想听,那我就絮叨絮叨。”
吴永成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想想啊,我应该是六三年的三月被通知要去上山下乡的,至于原因嘛就不提了,那个年代这是大政策,人人都要服从。
说真的,当时得知自己要上山下乡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很激动的,这可是响应国家的号召,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改造思想、磨炼意志、培养与劳动人民的阶级感情,从而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
对不起,扯远了。
总之对于我这样一个在我们新社会的革命思想洗礼下长大的知识分子,这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我现在还记得,四月份我们坐上火车的时候,家人来送行,我们胸口都戴着大红花。
可是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又坐了一天一夜的卡车,当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傻眼了。
因为那里是一座大山的深处,是我们国家最北边的地方。
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哪怕站在山头上也一眼望不到头。
除了一些临时用木头建的简陋小屋,就什么都没了,我们来的地方树了块牌子,上面写着长风林场。
这让我们这些城市来的知识分子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由于一下子来了我们这批人,原本的木头小屋也不够用了,所以头两个月我们都是睡在帐篷里的。
每天一睁眼,就是砍树、伐木、开荒。
我这从小拿笔杆子的手,天天拿着斧子、锯子,咬着牙从骨头缝里挤出力气来干活。
手上磨出了血茧子,茧子磨破了就一手的血,拿干净的布包一包,然后举起斧子继续干。
头几个月啊,不瞒你们说,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手掌上像有成百上千根针扎一样疼,疼得我咬着衣领子直哭。
但还不敢哭出声来,怕被别人发现。
我们在大山的深处,就这么日复一日的挥舞着斧头,把那些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树给砍倒。
好在后面又搭建了新房子,不用再住帐篷了,手上的血茧子破了长,长了破,后面也磨成了厚厚的老茧。
心态也从最开始的无力,慢慢地调整了过来。
有时候我们还会苦中作乐,坐在大大的树桩上一起唱革命歌曲。
大山里还有很多野猪袍子之类的动物,林场里有猎枪,我们就用猎枪打猎。
每次打到猎物是整个林场大伙儿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总算能改善伙食了。
我们这些知青,每三个月可以给家里写一封信,这些信会先送到所属的建设兵团审核,然后再由建设兵团统一寄出去,收到信之后再从建设兵团送过来。
哦,我所在的这个长风林场是当时一个建设兵团下辖的单位,像我们这样的林场还有好几个,我们只管砍伐树木,运输之类的事情都是上面的建设兵团统一调度的。
所以除了那每隔三个月的回信之外,我们就仿佛不存在这世上一样与世隔绝。
现在想想,这段经历真的很神奇,给了我今后的人生很多启发,受益匪浅呐。
来到林场的半年多后,我接到了家里寄来的第二封信。
在这封信里我知道了一个消息,就是爱萍怀孕了,而且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哦,爱萍就是我已故的爱人,李爱萍,霖霖的母亲。
我跟爱萍是高中同学,两家以前就是邻居,所以知根知底,所以在六三年的春节两家就把亲事给定下来了。如果不是我突然被通知去上山下乡,我们应该那年就结婚了。
当时也是年轻气盛,在我出发前我们俩……
嗨,这个就不提了,不合适。
总之我是真的没想到,就那么一次爱萍就有了。
家里人跟我说,爱萍的预产期在春节前,问我能不能过年的时候请假回来看看她和孩子,顺便把结婚手续给办了,要不然她一个黄花大姑娘没法儿做人。
哎,哪儿那么容易就能回去啊。
我从接到这封信开始,就给建设兵团打申请,但次次都被驳回。
后面申请多了,干部就找我谈话,说我革命觉悟太低,心里只想着自己的小家。
我是欲哭无泪啊,后面就不敢再打申请了。
那阵子我整个人都很颓废,尤其是六四年的春节前夕,当时林场里气氛一片祥和,大家都很高兴,因为这是来的第一个春节。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待在那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因为我的孩子出生了,我的爱人独自承受着他人异样的目光。
我去找了领导,希望能给家里打个电话,领导看我可怜,最后同意让我搭运木材的卡车去建设兵团打电话。
不过回来的话,就得我自己走回来了,因为卡车得几天后才去我们林场。
然后,我搭上了除夕那天去建设兵团的卡车,在那里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
由于当时都在准备过年的事,建设兵团里的人也都挺忙的,所以我给我爸的单位打电话的时候,当时办公室里刚好有几分钟没人。
我就趁这机会跟我爸说,让他赶紧去找找关系,想办法把我调回去。
从电话里得知,爱萍她生了个女儿,一月十三号生的,就快要满月了。
但还没取名字,我爸说爱萍是准备在下次写信的时候让我给孩子取个名字的。
正好我打电话过来了,我爸说让我给孩子取个名字。
我脑子里一下子就想到了天降甘霖这四个字,就决定叫陈霖。
后面打完电话,我就立刻徒步往林场赶,十几里的山路,还下着雪,我一个人在山里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胆战心惊地走到了天黑才回到林场。
只是他们早就过完年了,只剩下一些剩饭。
我就一个人躲在厨房里,一边吃着冰冷的剩饭一边默默流泪。
再后来,家里四处奔走托关系,最后我在六四年的十月,被调离了长风林场,回到了宏城。
那个时候,我的女儿已经能扶着床自己走路了。
我和爱萍抱头痛哭,去补了结婚手续。”
陈耕耘一脸老泪纵横的说:“当年的事大概就是这样吧。老实说我的思想觉悟确实不高,只上山下乡了一年半的功夫,和有些人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留在当地农村的高尚品德是真的没法比。主要还是我女儿的出生,动摇了我的内心。”
说着,他一声长叹:“只可惜啊,霖霖她……”
陈耕耘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真意切,尤其是开头的绝望和后面除夕夜一个人躲厨房里吃残羹冷炙的辛酸,确实让人动容。
但问题在于,他这段话只证实了自己当知青的经历,并没有提到其他可能涉及到樊天佑的信息。
看似说得很详细,实际上却是在避重就轻。
“改名是什么原因?”
“改名是我老丈人的意思,他说忆民这个名字有点高高在上,脱离群众了,建议我改个名字,所以就改了。”
“陈耕耘,你知道长风岭这个地方吗?”吴永成问。
陈耕耘立刻点头道:“知道啊,就是当年我们那个长风林场在的地方啊。”
“那你知不知道,樊天佑就来自长风岭?”
陈耕耘瞪大眼睛惊讶地反问道:“真……真的假的?”
吴永成冷笑:“怎么,难道这么多年,你就没问过他是哪里人吗?”
“那倒不至于,但也只是问过老家是哪个市的,并没有说到具体的地址,毕竟那时候两人还是学生,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我也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陈耕耘感慨地说,“我是真没想到,他竟然……竟然来自长风岭……”
周奕一直在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想试图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老家伙真的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演员,说一句老戏骨一点都不为过。
他的每个反应,几乎都恰到好处,不会表现得什么都不知道显得太假,但也不会多透露半点信息。
周奕看着这老家伙,终于知道谢国强为什么要那么问自己了,陈耕耘如果不肯主动交代,以他的心理素质和演技,他就能一直把这案子拖下去。
本来或许没什么,还没见过犯罪嫌疑人能熬过警察的。
但陈耕耘不一样,他是一名政治掮客,他的关系网太复杂了,牵扯到的人太多了。
而且徐厅既然选择把樊天佑大闹医院的事作为武器来用,自然也是希望宏城这边能速战速决的。
以免夜长梦多。
周奕看着手边的孙子兵法,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这时,吴永成正在“提醒”陈耕耘:“樊天佑是六四年十一月份生的,就是在你离开长风农村的次月,你不会对他的母亲和家庭一点印象都没有吧?”
陈耕耘皱着眉,凝神沉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想起来了,他……他可能是樊春雨的儿子……”
吴永成顿时一喜,忙问:“樊春雨是谁?”
陈耕耘刚要开口,周奕却突然制止道:“好了,审讯到此为止!”